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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午夜——我对时间的选择和场景的设定都精确一如天生贵族。
我不是长途跋涉了八千里,只为找到一种含有足够痛苦和歇斯底里的气候,好让自己满意吗?那天晚上,我从英国回到横滨,没人来接我,尽管我以为他会来。
于是我搭火车前往东京,车程半小时。
一开始我很生气,但这处境的不堪意味压倒了愤怒,于是我伤心起来。
回到爱人身边,却发现他不在!
以前,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我的心就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乱跳,想到可能发生不愉快之事我简直垂涎三尺,因为我确信那才是真正的人生。
人家说,我单独一人时看来总是很孤单;这是因为,当我还是个讨人厌的青少年时,学会了把外套领子竖起,状似孤单地坐在一旁,好吸引别人来跟我说话。
即使到现在我还改不掉这习惯,尽管现在这只是个习惯,而且,我也明白,这是个掠食者的习惯。
时值午夜,我痛哭着走过装饰假樱花的路灯下。
从四月到九月,路灯都装饰着假樱花,好让红灯区时时刻刻看来都有种喜庆味道,不管心烦意乱的涟漪如何搅扰那永不停歇、来往不断、安静温和的忧郁人群,他们撑着假屋顶般的伞,穿梭在潮湿的巷道网络里。
一切看来寂寥一如狂欢节。
我在无数陌生脸孔中寻找心爱之人的那一张,夏日温热的密密大雨将黑暗路面变得湿滑,闪着水光,像刚从海底冒出的海豹的滑顺毛皮。
人群在我四周涌动如同长满眼睛的潮水,我感觉自己正走过一片大海,海里无言的居民比着手势,就像中古世纪哲学家想象深海国度的居民那样,是陆地居民的对比或者镜像。
我一身黑洋装穿过这些印象派场景,仿佛是我创造这一切,也创造我自己,我的女主角,以第三人称单数穿着黑洋装,爱着某人,哭泣着在城市里走过,仿佛世界全由我的眼延伸而出,就像以敏感轮轴为中心散放的轮辐,仿佛是我的注视使一切获得生命。
我想,现在我知道当时我想做什么了。
我是想把那城市变成自身成长疼痛的投影,以便制服那城市。
多么自我中心,多么傲慢!
这城市,世界上最大的城市,设计得毫不符合我这欧洲人的任何期望,这城市呈现在外国人面前的生活模式看似谜般透明,一如梦境那种不可解的清澈。
而这是那外国人自己永远做不出来的梦。
那陌生人,那外国人,以为自己握有掌控权,但其实他是陷在别人的梦里。
在东京,你永远料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这城市吸引我,起初是因为我猜想它含有大量作戏的资源。
我总是在内心的戏服箱里翻找,想找出最适合这城市的打扮。
那是我保护自己的方法,因为那时,如果我让自己太靠近现实,总是会非常痛苦,因为定义分明的日常世界有着坚硬边缘和刺眼灯光,无法共振响应我对人之存在所做的要求。
仿佛我从未把体验当做体验去体验。
生活永远达不到我对生活的期望——包法利夫人症候群。
那时我总是在想象其他可能发生、取代现况的事情,因此我总是觉得被骗,总是不满。
总是不满,尽管我像个完美的女主角,哭泣着在芬芳的巷道迷宫里漫步穿梭,无望地寻找着失去的爱人。
而且我不是在亚洲吗?亚洲!
但,尽管我就住在那里,感觉起来它总是离我好远,仿佛我和世界之间隔着玻璃。
但是在玻璃的另一边,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见自己,我就在那里,走来走去,吃饭,交谈,恋爱,漠然,等等。
但我时时刻刻都拉动着线,控制我自己这具木偶,是这具木偶在玻璃的另一边四处移动。
即使是最精彩的冒险,我也以无聊的眼神视之,就像抽着雪茄的经纪人看着又一场试演会。
我掸掸烟灰,问事件:“除此之外你还会做什么?”
因此我试着依照自己想象中的蓝图重建这座城市,做为我木偶戏的舞台布景,但这城市坚决拒绝重建,我只是自己想象它被如此重建而已。
回到这城市的那一夜,无论我怎么努力寻找心爱的人,她都找不到他,而城市将她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陌生人走到身旁与她并肩而行,问她为什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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