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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那阵儿恁苦的话,一哈都饿的没有东西吃,说是拿转来给娃儿的东西他都抢去了,深怕把个人饿着了,活生生把个人娃儿饿死,不晓得好狠的心。
拆房子也是,再不是亲生的呢,有个侄儿在唛二天死了有人给你埋泥巴,现在哪个来张伺你嘛,床上躺烂了都没得人理你。”
有个老太太苦着脸回应:“也是造孽哦,一哈都苦命,都一样造孽,那阵儿有几个吃得起饭啊,一哈都又穷又苦,饿死的人不在少数。
光是眼巴巴望着,饿得眼睛都睁不开,死也死不了,不能一口气说断就断。”
最边上那位拄着拐杖,眼睛浑浊的老太太说:“所以谈现在生活好噻,现在吃啷个还要刁着吃,不像以前,现在的生活多好啊。”
有人点头:“现在就即使单家独户也还是有人埋你,还是有人把你抬到火葬场去烧了灰给你撒了,再没得以前那样野狗给你叼去啃了,茅狗给你含去吞了,现在是幸福了。”
黎书慧坐在几人中间,阳光晒到已经起球的灰色毛绒棉裤上,已经是好几年的棉裤了,忠传在那家当保姆时拿回来的。
样子不花哨,穿起来也合身,最关键是暖和又耐磨,黎书慧总是把它从初秋穿到初夏,天气暖和时单穿,冷了外面再加厚棉裤。
忠传跟这个棉裤一起送她的还有她头上那顶暗红色的毛线帽子,帽子也起球了,贴额头一圈有黑色的污垢,黎书慧在屋里总是穿这些,忠承和忠旭给她买的好衣裳要留着走人户穿。
忠传在那一年同时也给老张买了一件黑色羽绒棉的背心,还因为嫌贵不舍得买,使老板又送了一双男士的厚棉袜子。
那双棉袜早被老张穿破了,两只袜子的后脚跟都破了个大洞,袜颈子松紧带也断了不再有弹性。
那件羽绒背心却至今收藏在老张的衣柜里,只前年过年时穿过一回,并没什么需要穿特别衣裳的场合。
老张马上要八十了,去年过生日头两天信欢给他订了饭馆和蛋糕,在近处的亲戚们都来吃了少午,老张感动的热泪盈眶。
大家还开玩笑要不要把八十酒也像七十那样提前办了,大操大办,好好的热闹热闹,老张觉得还是算了吧,竟然晃眼已经要八十了,人这一辈子过了八十还有几年好活呢,就让他慢慢的活吧。
老张忽然想起来大姑娘,忠传现今有多大了呢,忠传似乎也要六十了,他竟然一下想不起来忠传的周岁,好像还是年纪不大待字未嫁的姑娘。
似乎她是十月生日,与黎书慧挨着。
又记得那时生她,上头父母还在,顶上兄长也在,他和黎书慧都多年轻,还和潘天发在队上做事,不谙她那日出世,早上出门都一切正常毫无征兆,晚上回来还在后门却听到屋里有小娃儿啼哭。
那哭声惊抓抓的,一声比一声洪亮,但哭声不似大人,婴儿的哭声是纯粹而清透,大人的哭声总是凄切痛苦,不甘哀怨,憎恨,鬼哭狼嚎,撕心裂肺。
老张脚趴腿软的踏进门里去,见母亲正抱着一团混着衣裳的粉肉坐在床尾小板凳上轻轻哄瞌睡,黎书慧靠在床头这边的暗影里摸婴儿柔软的内衣。
他无措得像个愣头小子插着腰站在黎书慧身边无声的咧嘴笑,深怕惊动母亲和那个只能看清头顶的东西,黎书慧好笑的瞧他一眼,眼神暗示他过去看看他的崽。
可他还是傻愣愣的站着,光伸长脖子朝那边母亲怀里望,嘴巴不停的闭合,语不成调的发出些细微的莫名的,啧,咦,等声音。
这一世的第一个孩子,他往母亲身边凑近两步看几眼又傻兮兮的退回来朝黎书慧咧嘴,心里激动得忍不住发颤。
他的手一直哆嗦着要伸过去,心里和脑子都叫他把手伸过去,手却怎么都动不了,连手指头稍微从腰上挪开一寸一厘都慌得身上发软。
早上还在肚皮里鼓囊囊一个球,转身掉下来却有头发有眼睛,成了一个活生生会哭会叫的人。
这无迹可寻的生命啊,分明在肚皮里只是一团膨胀的血肉,转身掉下来却是个会说会叫会跑会跳的人,惹你爱又招你恨。
可分明有一天他还躺在那里,皮囊还在,血肉都还看得见,呼吸却停止了。
他就躺在那里,不动也不叫,像一只蜕了壳的蝉,干巴巴,一捏就碎,好像永远不再起飞,生命已经停止,然周而复始,那条生命在别的地方刚刚苏醒。
李拜子先前并没有听说生什么病,人也一直在石岩和老家来回活动,到六月伏天里却忽然听说人过世了,才知道是心上啷个问题。
自今年三月已经有许多症状显现,胸闷,心悸心慌,浑身没力气,不思饮食,脸色也暗沉无光。
但小川李敏一直没转来,仅有朱慧芬前后照管,也没看顾多久,忽然睡下去就起不来了。
朱慧芬道:“说喊他去看看呢,一味说喊他去看,硬犟,一味不去,就说他累了,就说累了歇一歇。
总是喊他回回上去走慢点,那路上现在也不好走了,谈他还不听,还要犟。
先头端午我喊小敏她们转来也不,转来引他去看看唛,她那些年轻人眼睛看见,认得了字,我们又不晓得。
光是去石岩输液,一痛就说输液,也不说没得医头,大医院去了一天又搞不完,大医院去了住哪里嘛,喊你照个片拿个单子你都拿不了,现在哪样都是机器上刷,我们哪里懂呢,我们又认不到那些……”
这回回来的倒是齐全,一家人都回来了,小川两口子和孩子,黎华英母子。
人人见了她们都赞叹肯定在那边生活过好了,你看黎华英那丰腴白润的面容,说话颐指气使的神态,虽有年轮在满脸留下密集的皱纹,使她的面部看来像一张刚刚抹平就被倒下来的大树枝丫留下痕迹的水泥地,可那已然是一块明晃晃宽敞的水泥地,再看朱慧芬,已然是一片已经被烧焦的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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